琴弦上流淌的歌
初夏,整个省城被三十五度热浪包围着。气象部门发布的信息称,这是二十多年来本市气温最高的一个夏天。气温虽高,但无法阻挡市民们的工作、学习和生活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。
周三,全市主要媒体都报道说,从周五起,西欧某著名交响乐团首次莅临本市演出,连续三天。消息一披露,仿佛给本来就有些闷热的空气添了一把火,赞同的观点是终于能够看到东西方艺术交流的盛宴,不赞同的观点是以其花大钱请洋乐团,不如请国家乐团,这样可以腾出部分资金搞公共设施建设,比如增加立交桥、公园、文化场所等等。
下午五点,骆广宇正在省政协四楼办公室对修改一份调研报告,同事章明问,广宇,今晚有什么安排?
没有。
那我请你去看演出。
演出?什么演出?
交响乐呀。
哦,想起来了,是有这么一个预告。就在今晚?
何止今晚,连续三晚。
哎呀,我在赶赵副主席的报告呢。改天吧。
改天?我的大秀才喂,改天你到哪里弄票?
买呗。
买?就怕你排队一整天,也不一定买得到。
不会吧。
行了,你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,你那点外交能力我还不清楚。票早就预定完了,辛亏我提前弄到两张。别推了,咱俩一起去。
你带女朋友去好了。
哎哟喂,哥们,你不是不知道,你这样才貌双全的都还没有谱,我这等二流品还有什么本事抱得美人归,臭美呢。亏你说得出口。这不是损我吗?
骆广宇抬头盯了章明一眼,说,损你?我凭什么损你?就是损你,用得着这种末流点子?说实话,真的没有?
骗你是小狗!怎么样,还要不要说天打五雷轰?
得,得,就会贫嘴。我信。我信。行了吧?
这还差不多。我说,你到底愿不愿意去?给个实话!
这样吧,报告赶得完,我一定去。晚上七点四十五分,要是我还没有到剧院,你就自行处理好了。
瞧瞧,还是油腔滑调的,不痛快。也难怪,秀才就是这样,肠子弯多。就这么着。我等你,不见嘛,就散!
晚上,骆广宇提前赴约。
剧院里座无虚席。在一片掌声中,这些白皮肤,高鼻梁的欧洲艺术家演奏了《蓝色多瑙河》等一个又一个的西方经典曲子,还穿插演奏了《茉莉花》等中国名曲,观众不时评头论足。
压轴戏来了。一位身材苗条,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小提琴家步履优雅地走到舞台中央,弯腰向观众鞠躬。接着,主持人作了介绍。当肖苑这两个字飘进骆广宇的耳朵时,他吃了一惊,生怕自己听错了,便问章明,刚才主持人说的独奏者是不是叫肖苑?
没错,是叫肖苑,省轻音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家。
啊……骆广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你怎么了?和她认识?
哦,不认识。我只是觉得能够亲耳听到女首席小提琴家的演奏,真是幸运之极呀。
还说呢,当时请你来,你那么勉强,现在感觉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吧。
谢谢你!
这话我爱听。好了,马上就演奏了,别出声,洗耳恭听吧。
肖苑演奏的是中国名曲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。随着流畅婉转的旋律在琴弦上不停地流淌,整个剧院变得静悄悄的。而当进入化蝶这段旋律时,有人禁不住发出赞叹声,其中坐在骆广宇他们前面的一个男人对身边的女人说,惠,我觉得肖的演奏颇有俞丽拿的风格,你看呢?
女人说,确实有些味道,和中央交响乐团的水平不相上下。女人卷曲的头发飘散出淡淡的檀香味,沁人心脾。
你在那里呆过,自然比我有发言权罗。
又来了不是,就会卖乖。
喂,章明,骆广宇禁不住好奇地问,他们说的俞丽拿是谁呀?
俞丽拿你都不知道呀?你也太孤陋寡闻了。俞丽拿是国家级一流小提琴演奏家,多次得过国际比赛大奖。据说,在中国女演奏家中,是她最先演奏这首曲子的,也是她的成名作。
如此看来,我确实是井底之蛙呀。喂,你有她的唱片吗,有的话,改天借来听听。
怎么,感兴趣了?
我是想,拿来和肖苑演奏的比较比较,看看前面这位高人的见解是否贴切。
瞧,你上瘾了不是。好嘞,过几天我去跟伯父借,他原来是天津歌舞剧院的指挥。但愿你听了能够写出精彩独到的评论文章,兴许一不留神成为评论家呢。
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。这方面我没有你懂的多,怎么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。
演出结束时,肖苑连续谢幕三次,观众才慢慢离开。
二
回到宿舍,骆广宇怎么也平静不下来。躺在床上,往事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。
高三时,肖苑转到骆广宇班,与骆广宇的座位仅隔一排。肖苑长着一对丹凤眼,让许多男同学看了还想看,其中有位同学曾说,就是一天到晚地看,眼睛也不觉得累,因此被一些同学讥笑为“花痴”。毫不夸张地说,她是“班花”。要不是因为她父亲被划为“右派”,全班二十三位男同学中至少有一半以上会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。多数女同学由于妒忌她的美貌和身材,也对她敬而远之,生怕和她在一起会当作陪衬,受委屈。所以,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,敢主动靠近她的只有骆广宇一个。可在男同学中,骆广宇偏偏是最不亮眼的。
有一天,上数学课,老师是男的。老师在讲台上讲,骆广宇则低头画画。新校规规定,老师在上课过程中,可以向同学提问,说是互动,读活书。答对了,继续坐下听课,答错了,就站着听课,少则十分钟,多则二十分钟,直到一节课结束。因此,绝大多数同学都不敢窃窃私语,或者开其它小差。可就是骆广宇我行我素。兴许是骆广宇脑子比其他同学聪明些,放学回家花上个把钟头,把当天上课的内容看一遍就能完成作业,分数都在八九十以上,考试成绩大致相当,所以把听课的时间用来画素描呀,报头呀,漫画等等,想到哪就画到哪。
当时,老师接连叫了骆广宇两声,骆广宇没有听见。
同桌的女同学把三角板敲了一下,意在提醒骆广宇,骆广宇才抬头看她。
这时,老师又说了,骆广宇同学,最后叫你一次,请你上来解这个方程式。
骆广宇慢腾腾站起来,挠挠头,说,我不会。
同学们马上笑起来。
老师啪了一下桌子,说,严肃点。
同学们马上住嘴。
老师接着说,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不会做是吧?那好,把你的杰作拿起来给同学们看看。
骆广宇想,反正是我画的,拿就拿,于是毫不迟疑地拿起来,展示在同学们眼前。
哇,画得真像。
小画家,小画家!
一些同学发出赞叹声和鼓噪声。
老师长着西洋人一样的鹰钩鼻子。骆广宇给他画的是一幅肖像画,鼻子翘得老高。
老师见同学们称赞,走过来,把手一伸。
骆广宇递给他。
他眯起眼看了看,说,像,的确有九分韵味。不过,你真行啊,怎么把我的鼻子画得翘上天,嘴角却往下撇了?
对不起,老师。您只要笑一笑,它不就往上翘了吗?
哦,是吗?老师扑哧一笑,说,你小子真鬼,找根棍子引我爬,耍猴呀。
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。
行,小画家,我建议你经常参加学校的墙报比赛,专画报头,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一个大画家呢。如果愿意的话,给我重画一幅,但是,鼻子低些,嘴角必须往上翘。
是,遵命。不过……不过什么?
您以后还罚不罚我?
这个嘛……老师,说呀,说呀。同学们催促道。他们期待着老师解除这条禁令。
老师来回踱步,然后用宏亮的男中音说,好,我宣布,我上课时,只要你们不交头接耳,影响其他人听课,就不再会受罚。
老师万岁!
骆广宇是大英雄!
哎哎哎,老师摆摆手说,同学们不要乱喊,什么万岁不万岁的,只要你们不淘气,让我少操心就阿弥托福了。
骆广宇做梦都没想到,一幅画会让老师破戒,而且自己还成了同学们心目中的英雄。他当时心里美滋滋的,仿佛身子已经飘向空中。
肖苑的笑容一直印在骆广宇的脑海中。
下课后,肖苑走过骆广宇身边时,快速地递给他一张小纸条。骆广宇拽在手中,把五指收拢,捏紧拳头,走到没有旁人的地方才打开,上面写着:
有空也给我画一张,美的,丑的都行。
骆广宇无奈地摇摇头。转念一想,既然人家有求,我又能做,就没有推辞的理由。那就画呗。
一周后,骆广宇十分淡定地把画送给肖苑。
肖苑的父亲是矿务局的老工程师,“文化大革命”中期,因为拒绝写局长所谓“走资本主义道路”的黑材料而遭到批斗、停职,受尽凌辱。后来突发心脏病,抢救无效,两年前命丧黄泉。母亲从机关档案室被下放到职工食堂做锅炉工。妹妹刚上初一。她家原来住在机关干部区,后来被勒令搬到普通工人区,安排在靠近山脚最后一间平房,人均六平米,紧挨着的是公厕。臭气不时飘过来,令人作呕。
骆广宇家与她家相距一华里。
骆广宇轻轻地敲们。
肖苑为骆广宇开门。
听完肖苑介绍后,肖母说,小骆呀,我们家可是挂了黑牌的,你上我们家来,跟你父母说过没有?
说了。我父母都是工人,厚道,明事理。他们说,我是上同学家玩,不是做坏事,不该阻拦。
谢谢你父母信得过我们。不过,你最好还是少来些,免得不了解真相的人说三道四,影响你的未来。
好的,我记住了。要是真的对肖苑不利,我马上收兵,绝不拖累她。
什么收兵不收兵的,又不是打仗。我出去走走,你和阿苑说说话,解解闷。
老人家出去后,骆广宇把画拿给肖苑,她看了十分高兴,和骆广宇聊了起来。突然,肖苑问骆广宇,你会不会吹箫?
吹箫?什么叫箫呀?
经肖苑慢慢解释,骆广宇才知道箫又名洞箫、单管、竖吹,也是一件非常古老的乐器。用竹子制成,直吹,上端有一吹孔,有六孔箫和八孔箫之分,以按音孔数量区分,六孔箫按音孔为前五后一,八孔箫则为前七后一。
肖苑从里屋拿出一件八孔箫,漆黑发亮,说,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宝贝之一。他在世的时候,教我吹箫。我已经能吹五首曲子。你想听吗?
当然。骆广宇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那好,我吹给你听。接着,肖苑吹奏起《平湖秋月》和《碧涧流泉》。
骆广宇听得入了迷,以至箫声停止了大概一分钟还没有醒过来。
完了。早完了。肖苑提醒道。
太优美了。骆广宇赞叹道。又问,你能不能教教我?
你也想学?好呀。我们互相交换好吗?
交换什么?
你教我画画,我教你吹箫,扯平。
好,好!骆广宇兴奋地答应。
就这样,他俩有过几次互相帮助,彼此都有收获。
临近毕业时,有天晚上,骆广宇翻开从姐姐哪里“偷”来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《裴多菲诗集》,心里泛起了涟漪。想着毕业以后同学们天各一方,很难有重逢的机会,特别是肖苑家里的这种状况如果不能改变的话,兴许一辈子再也无法与她见面了,不由得心酸起来。做最坏的打算,留点有价值的东西给她。留什么呢?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梳理一遍,还是找不出什么好送的。算了,家里没有,我自己弄。裴多菲那首“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,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。”的诗句深深地打动了他。不会写诗,就写一封情书吧。当“情书”两字浮现在脑海时,他感觉脸有些发热,毕竟是头一次想到爱情,有些不自在。当他提笔写了两行字后,就写不下去了。他开始悔恨自己努力不够,作文水平不高。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,只好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拼出那些还算通顺的句子,偶尔用上一些成语。末尾套用裴多菲的诗,改成:生命诚可贵,友情价亦高,若为理想故,富贵皆可抛。写完后,检查了三遍,觉得已经充分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,感觉无比欣慰。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,封好,在信封上毕恭毕敬地写了四个字:肖苑阅存。然后放进上衣口袋。
第二天,正好轮到骆广宇值日。他赶在同学们之前进了教室,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,将信从肖苑课桌中央的缝隙塞进去,由于信厚了些,没能塞进。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。
当天,肖苑的妈妈病了,她请了假,没来上课。
又过了三天。上午第三节课间休息,大多数同学们都出去了。骆广宇瞅准机会,走到肖苑后面叫住她。她问有什么事?骆广宇急忙把信递给她,说,回家再看。她迟疑片刻,把信接过,放回抽屉里。
骆广宇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。
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。下午放学时,骆广宇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。
班主任叫阳淑芳,教语文。她长得慈眉善目,给人十分娴淑,温暖的感觉。
坐下,我有话问你。你上午是不是给了肖苑同学一封信?
骆广宇一听,心几乎提到嗓子眼。天哪,她是怎么知道的?一定是被哪位同学发现后告诉她的。会是谁呢?
你怎么不说话,啊?不说就是真的了。都写了什么内容?
没有,绝对没有!骆广宇不知勇气打那来,矢口否认。其实话出口时,他的心砰砰直跳。
这么说,是我冤枉你了?骆广宇同学,我提醒你,如果写的内容违反校规,又不认错,后果会很严重。你现在不承认也行,回去想想,明天承认我还能帮你解围。记住了?你走吧。
骆广宇一直没有承认,也不愿费心思去挖“叛徒”,心想只要肖苑不承认就不会有事。然而,他最终还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:违规谈恋爱,败坏校风,给于警告处分,并写进学籍档案。
父母知道后,十分生气,决定让骆广宇回老家插队。骆广宇的哥、姐都有了工作,按规定,他不能再安排工作,只能待业。与其这样遭白眼,还不如回老家,慢慢忘掉这件痛苦的事情。骆广宇依从了父母。
肖苑是老大,不用插队,留下照顾母亲和妹妹。
骆广宇临上车的时候,肖苑赶来送行,递给他一张字条,没说话,掩面跑开。
骆广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想喊却喊不出声来。
在汽车上,骆广宇几次想打开字条,但都忍住了。一直等到下了车,才打开看,上面写着:
骆广宇同学,班主任找我谈过了,为了不让母亲伤心难过,我坦白了,所以我没有受到处分。班主任不肯告诉我是谁报告给她的。我害了你。原来我想把心爱的箫送给你留作纪念,现在,我没有勇气这样做。请你原谅我并且把我忘掉,忘掉!——肖苑泪字看着看着,骆广宇伤心地掉下眼泪,接着愤怒地把字条撕得粉碎,扔向空中,任由轻风把它吹散……一阵雷声滚滚而来,接着大雨紧随,将骆广宇的心绪拉回现实。绝不能再失去机会!骆广宇发誓一定要亲口告诉肖苑,这么多年来,自己爱的心扉从未向其他姑娘敞开,仍然属于肖苑,即使被拒绝,总比憋着强。
三
骆广宇要亲自上门找肖苑认真谈谈,可他不知道肖苑在轻音乐团的哪个部门,忽然想起人事处佘阿姨的丈夫是轻音乐团灯光师,于是把电话直接打给佘阿姨。
哦。是小骆呀,找我有什么事?肖苑?找她干嘛?
是这样的,佘阿姨,肖苑是我高中同学,毕业后一直没见过面。大前天晚上,我和同事去看音乐会,看到肖苑演奏小提琴,才知道她在省轻音乐团,想见她,所以请您……哦,我明白了,这段时间她很忙,你是想提前联系,看她有没有空。
她很忙?骆广宇心里一紧,会不会……喂,你怎么了,怎么不说话?
骆广宇赶紧说,对,对,我正是这个意思。
好吧,我问问我们家那口子,打通了就告诉你。
好的,谢谢。
放下电话,骆广宇舒了一口气,沏了一杯茶,看着茶叶慢慢下沉,又缓缓浮起。
电话又响了。
骆广宇一把抓起,喂,佘阿姨,怎么样?什么,她已经应邀到欧洲六国演出?多久?一个月?哦,哦……以后再联系。好,再见。
骆广宇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。看演出的哪天晚上,他曾在演出结束后等候肖苑,可是看见肖苑和外国艺术家在一起有说有笑,又不忍心上前打扰,使良机稍纵即逝。他后悔自己真笨。眼下,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继续等待。
下午,领导叫骆广宇出差几天,他因此可以摆脱暂时的苦恼。
出差途中,骆广宇参观了一个大型画展,一个念头油然而生,在等待肖苑返回的这段时间,自己为何不用作画来填补空虚呢?对,作画,疯狂地作画,也许是淡忘思念的一剂良药。
回来后,除了正常上班,骆广宇推掉一切应酬,专心致志地作画,一幅,两幅……第七天,他精心挑选一幅参加全省美术大赛,名为《思》,画面奇托着他对肖苑的无限思念之情。当月下旬,大赛揭晓,《思》获得二等奖,同时被选送参加全国画展。
四
这天早上,骆广宇打开市报,一行醒目的大标题印入眼帘:省轻音乐团欧洲巡演载誉归来。
接着往下看。报道还说,小提琴家肖苑的演奏技巧受到意大利小提琴家、指挥阿卡多的高度赞扬。阿卡多是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家之一,能够得到他的点评,对小提琴家们来说,是莫大的幸运,更何况肖苑是中国唯一获得他赞誉的小提琴家。
骆广宇忍不住叫道,好极了!一个吹箫姑娘能够成长为著名小提琴家,一定付出很多很多。骆广宇感到,与肖苑的成就相比,自己还差了一大截。转念一想,自己仍在努力着,没有虚度光阴,也就不那么自责了。总之,他为肖苑而高兴。他要去见肖苑。
下班后,骆广宇匆匆吃饭,然后开始画画。原先他想买一束鲜花,但不知肖苑是否已经成家,如果她已经成家,再送花就会弄巧成拙,便放弃了,于是改成画画。这对他来,只是举手之劳。大概只用一个小时,一幅精美的肖苑拉琴的素描诞生了。稍微打扮一下,骆广宇带上素描出了门,来到一家咖啡店,边喝咖啡,边注视对面的“福隆”大酒店。今晚,省文联在“福隆”大酒店为轻音乐团主要演职员举行庆功宴。
时间一分分流逝,咖啡一杯接一杯。若在平日,骆广宇早就离开了,可现在不能,哪怕等到天亮。
就在骆广宇把第四杯咖啡喝到三分之二时,有人走出了“福隆”大酒店。骆广宇赶紧起身,走出咖啡店。
先生,等等。一个女服务生追了出来。
骆广宇已经走到人行道边上,听见有人叫唤,回过头。
女服务生递上一卷东西,说,先生,这是您的东西,给您。
骆广宇这才明白是自己把素描忘记拿了,伸手接过,连声说,谢谢,谢谢!
不用谢。女服务说完,返回店子。
骆广宇穿过马路,站在“福隆”大酒店左侧的一颗树下,观察出来的人群。
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酒店门口飘出,传进骆广宇的耳朵,接着肖苑出现了。她身穿粉红色连衣裙,正和右边的一个男人说笑。男人高大魁梧。左边呢,紧挨着一个身材妙曼的女子。身后是一群风度翩翩的男士和步履优雅的女士。
骆广宇的心咯噔一跳。莫非……凭这些年所见所闻,他推断这个男人不是肖苑的丈夫,至少也是恋人。他感觉胸口有点闷,头有点晕,急忙用手扶住树干。
肖苑他们谈笑风生地向右前方走去。
骆广宇想叫却叫不出声来,手一松,画落到地上。
两个小姑娘路过这里,正好看见,其中一个马上把画捡起来,递给骆广宇,说,先生,您的东西掉了。
骆广宇眼睛一亮,说,小朋友,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东西送给前面那群人。
那么多人,到底给谁呀?
哦。对了,交给穿粉红色连衣裙的阿姨。
这还差不多。好的,我们马上追过去。
看着两个小姑娘的渐渐远去的背影,骆广宇感觉如释重负。
五
骆广宇的画获得了全国美展二等奖,成为本省第二个获此殊荣的画家,报纸、电台、电视台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。一夜之间,骆广宇红遍省城。
骆广宇想起数学老师的预言,感慨万千。他没有显露出趾高气扬的样子,依旧像往常一样做人做事。他还有件心事,那就是期待肖苑对自己发出声音,哪怕淡如清水。可是,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。这使他更坚定了那天晚上的推断。既然如此,彻底忘却吧。他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。
这天晚上,骆广宇在佘阿姨儿子的婚宴上多喝了两杯,来不及告辞,就歪歪斜斜地出了酒店。走着走着,居然走进一个街道也没发觉。突然听到身后好像有人在喊抢劫了,抢劫了!转头一看,果然有辆摩托车向这里驶来,车后紧跟着一个女子。骆广宇一惊,酒醒了一半,急步走到马路中央,伸开双臂拦截。
摩托车在骆广宇前面两米开外刹住。坐在后位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桔黄色坤包,显然是从女子那里抢来的。他问,猴哥,怎么办?
司机叫猴哥。他用力嗅嗅,说,没关系,是个醉鬼。坐稳了,我们冲过去!说完,加大油门,摩托车重新开动。
骆广宇起初估计对方不敢往前闯,不料对方没有理睬,继续冲过来,想闪开,已经来不及了,身子被撞飞到人行道上,右膝盖“啪”地跪在水泥地上,痛得大叫起来。
摩托车风驰电掣呼啸远去。
被抢劫的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这里,看见骆广宇倒在地上直哼哼,膝盖已经出血,吓得脸色发青,一时不知所措。幸好有辆小面包车路过,见状停下。司机问明缘由,马上和女子将骆广宇搀扶上车,驶向附近医院。
六
骆广宇躺到了病床上。要是在往常,类似他这种行为,都会被视为英雄之举而收到新闻媒体大力宣扬,可是这次他喝了酒,而且已经醉了,有关部门经过激烈讨论,最终提出不宜宣传的意见,因此,事件发生后,一篇报道也没有,就像压根没有发生过,所以只有政协和美术家协会派人来探望。
经过权威专家会诊,确认骆广宇其他部位无大碍,只是右膝盖骨呈粉碎性骨折,医治后能够恢复到正常行走状态,但不宜跑动。
骆广宇有些沮丧。因为这样一来,他再也不能游泳和晨跑了。
为了减轻骆广宇的心理压力,医院抽调了著名心理专家配合治疗,同时,严格限制探望人员。
这天晚上,骆广宇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,以至有人进入病房也没有察觉。
来人是一位姑娘,一手提着一篮水果,一手捧着一束玉兰花。
在听了她的介绍后,主治医生特许她进入病房探望。
姑娘轻声走到床头柜前,将水果和花放在柜面上。
骆广宇忽然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芬香,把头转过来,立时目瞪口呆。你是……姑娘平静地说,我是肖姐的同事,吹双簧管的,我叫王雪芬。肖姐出差了,得知你受伤住院,打长途电话托我代替她来看你。花是我买的。
骆广宇睁大眼睛看了对方片刻,觉得好像在哪见过,问,你就是那天晚上和肖苑在“福隆”大酒店吃饭的那位?
对呀。哎,你那天也在酒店吃饭?
没,没有。我当时路过,偶尔看见的。
难怪肖姐会叫我来。
她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了?
她只跟我说,你们是高中同学,其它的都没说。
哦,原来是这样。
大画家,我给你削个水果,你把你和肖姐分开以后的经过告诉我,好吗?
骆广宇迟疑一会,说,既然你们是同事,我就告诉你,不过你得保密。
行,我一定保密。
骆广宇吃了一口水果,娓娓道来。
“我回乡插队一年多,国家恢复高考,我参加了。凭着原有的基础和复习效果,我分别填报了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,但都没有录取,理由是我的学籍档案有污点。幸好我当时填写了‘服从调剂’,后来被北方一所师范大学调档,认为我当年是因为谈恋爱被处分的,与政治无关,加上我的考试成绩排在全省第八名,不录取很可惜,最后破格录取。毕业后,我被分配到省政协,一直做到现在。”
王雪芬说,够曲折的,和肖姐的差不多。
骆广宇问,她也把她的经历告诉你了?
我跟她同在宿舍住过三年,她跟我说过。
那就请你告诉我,我也会保密的。
好的,我说给你听听。肖姐第一年不能参加高考,因为他父亲的问题没有解决。她和母亲托熟人写了申述报告,寄给相关部门,几经周折才得到解决。第二年,她又参加考试,被西南一所音乐学院录取。毕业后先分配到省歌舞剧院,专攻小提琴演奏。不久轻音乐团成立,她调到轻音乐团,经过严格筛选,担任了首席小提琴演奏员。
不容易,都不容易。
想不到大画家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,或许这就是常人说的,艺术家的通病。大画家。我能再问个敏感的问题吗?
敏感问题?你是说婚姻?我没有。
你这么有名有才,还没成家,我不信。要不然就是你眼角太高。
我的确没有嘛。
怎么说,你还是对肖姐情有独钟?
她?她的心已经给了别人。我只有等下辈子了。
你呀,也太武断了。其实,她还是独身。
独身?那,那天和她说笑的男人不是她恋人或者丈夫?
看你说到哪去了,根本就不挨边。跟你直说吧,他是我大舅,叫刘君,在省文化厅工作,专门负责对外文艺交流。那次我们到欧洲巡回演出,就是他参与组织的。演出获得巨大成功,文联举行庆功宴,他也是文联的头头之一,当然要参加罗。
哎呀,如此说来,是我误会她了。
这下你彻底明白了吧。你得当面道歉。
当面道歉,一定当面道歉。骆广宇鸡食米似的直点头。
三天后,肖苑亲自来到医院,把一直珍藏着的情书慎重地递给骆广宇。骆广宇惊奇地发现,肖苑在最后一行写道:永远珍藏,直到生命终结!
肖苑!骆广宇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,伸开双臂,紧紧抱住肖苑。
佘阿姨、章明、王雪芬和刘君涌了进来,热烈鼓掌。
骆广宇高兴地说,你们也来了,谢谢!
佘阿姨笑呵呵地说,我还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。肖苑决定在这里和你举行订婚仪式。
订婚?骆广宇两只眼睛挣得很大很大。以这种方式,这不是作梦吧?
肖苑说,我原来也猜想你已经成家,就叫雪芬来探路,得到证实,我就下了决心。为了这一天,我差不多要疯了。我特意请团里的著名作曲家为我们写了一首曲子,名字叫《爱之韵》。现在,我给大家演奏,作个见证。雪芬,拿琴来!
优美的旋律在琴弦上流淌,在病房里回旋,弥漫开来。(全文10331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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